第160章 破阵子(2)

淮杨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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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军关东西绵延近万里,主关还在东侧,四家军也都集中在那,关西是靠着三军的最北城关组成,都是地方厢军驻守。江楚跟也韫继续东行,到了最接近主关段的镇安军,而镇安军最北,是镇峰城,那城关外,是丘山与河段混杂的地段,隔过这一带,便是平辽军驻军。

    萧也韫带着江楚找了家不大的茶馆落个脚。木头长椅上了年纪,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开裂的木桌上还有些没擦干净的茶水,桌子看似平整,却是矮一头翘一头,被人胳膊压下去又放上来,砸在石地上砰砰作响。

    俩人捡了个偏些的位置坐下,掌柜的瞧见两人一身非富即贵的模样,招呼着店小二去接待着些。茶馆里很吵,谈论什么的都有,哪家姑娘嫁了哪家人,哪家又死了上人这几日准备出殡,哪个街头又闹开了事儿,不小心打死个城头二狗。

    谈论的高深些的,也不过于坐在凳子上议论国家政局大事,却无一例外全是骂声。有的在为平辽叫好,戏称自己这完蛋国家灭了完事儿;有的打算拖家带口北逃平辽,说不定他们会给自己些好待遇;还有的甚至提议揭竿起义,掀翻朝廷自己作政权,豪迈高亢的语调从他那有些破鸭嗓子里喷出,竟也赢来一片拥趸。

    萧也韫一直在江楚身边轻咳,可江楚没有再习惯性去抚他后背,而是瞪着那缺口裂纹的土窑茶杯发愣。

    “哼,肚子不大胆子倒是不小,以为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说话就能不兜着点底儿?小心皇城眼线听到你们这群暴民!没等起义先一一被抓去砍了脑袋!”不知道是谁几句喝住了场子,茶客们一听要掉脑袋,纷纷缝紧了嘴巴,就连那招呼着客人的店小二,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现在茶馆里几乎只听得见萧也韫的轻咳声了。

    茶馆里突然不再碎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再高谈阔论家国的大事,你一眼我一眼的向萧也韫的方向望去,屁股却又不自觉挪远了些,改嘴议论萧也韫了。

    江楚蹙着眉,紧了紧握杯子的手,刚准备去握搁在桌子上的剑,不料握到了萧也韫的手。

    萧也韫:“(笑)喝完了吗?”他见江楚盯着自己,又敛下眉目沉了口气,许久后才点了头,“那我们走吧。”

    ……

    客栈里,江楚把剑扔在桌子上,倒头要睡。他感觉耳朵里全是嘈杂声,是窗外街巷熙熙攘攘的行人彼此交谈的声音,贩夫游卒来来回回前后叫卖的声音,屋子外廊道里走动的声音,还有底下杯盏相碰的声音。

    没有一处静谧之所能让他紊乱的心神得以安放。

    他感觉自己可能是半睡着了,脑袋昏沉下去,像是在坠落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后又猛然跌落在悬崖。他没有感觉到疼痛,爬起身,发现有棵古槐。槐树下,老者背对着他,负手昂头,望着古槐上那残存的绿意。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老者,却脚底一滑,摔进了天堑。云烟在他身边浮掠而过,而后在他眼前交织勾画,又渐行渐远。可他在那里面,看到了烈烈烽火蚕食着硝烟,那沙砾翻滚的沙场上,千里不闻鸡鸣,一寸不失白骨,而就在那中央,有几百个站着死去的将士。

    他再次伸出了手,想去够那虚无缥缈的云烟,却突然摔在了谷底。他这次居然感觉到疼痛了。他憋了口气,忍着粉骨碎身的痛楚,侧过身子撑起胳膊,而后猛然将气吐出去,又猛地吸了一口。

    他缓过来,垂下眸子一眼,竟与一张面如死灰嶙峋瘦骨的人对了个眼!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摔在谷底,而是千万个染了瘟疫的人堆砌起来的一水平地。

    他惊骇的站起身子,却听似乎是有人在唤他。回过身去,是一张床与一个女人,被明暗不定的烛光照出憔悴惨色,她温柔着眉眼,对自己笑。江楚拖着步子向她走过去,却突然被脚下千万条狰狞扭曲的指骨绊倒,再抬头时,女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辉光里,活蹦乱跳乱跳的女娃娃。

    他晃颤着眸子,踉跄爬起身向女娃娃奔去,嘴里不断吟念着对不起,却又被绊倒。他看着地面,看见了自己砸在地面上溅开的泪花,而后他看到了地面上映过来的火光,似精灵又如恶魔,摇曳扭动着。他再次抬起头,只看到了屋子,在虚幻的火光中消逝。

    他隐隐嗅到一丝兰香,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轻轻抱起,又轻轻搁下,方寸温柔恰到好处。他在梦里瘫坐着身子,却听到脚步声向自己走来,他抬眼望去,是萧也韫带着一袖江水绵柔,向他伸出了手。

    他也抬起了手,蜷曲着手指缓缓向对方的手伸去,可就在要触碰到的那一刻,不远处的火屋轰然炸裂,熊熊烈火席卷着热浪,掀起了也韫的衣摆,火光映暗了他的脸面,如贪婪猛兽般向他吞噬而来。

    “也韫!”他抓住了,抓住了刚准备离开床边的也韫的手。

    萧也韫一惊,反过来握紧江楚,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弄醒你了?”江楚方才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身上什么都没盖,他便一直忍着咳嗽,把江楚下半身轻轻挪抱上去,而后又帮他缓缓落下了被子。

    江楚缓过了神,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上,扭着眼角道:“没有……我只是,只是做了噩梦。”

    萧也韫笑了笑,站起身去桌子上帮江楚倒了杯茶,又走过来递到江楚手里,“你这阵子思虑太重了,又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他用拳心抵住唇,闷咳两声。

    江楚想去抚他背,可手够不到他,自己靠着也不想动弹,感觉方才那噩梦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抽光了。萧也韫张了嘴,但没声儿,把下文拦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和江楚一样,都听到了屋外的吵闹声。

    “大哥大哥!再宽限我两天!我一定能给您把钱还——哎呦——”

    屋门随着那人的哎呦声被一起破开,一人屁股着地向后翻滚了几圈,把桌子打翻,茶盏摔在地上,碎成瓣的翘头翘尾,没碎的在地上打转,茶水跟着漫了一圈。

    “两天,两天,每次都他娘的两天!你自己说说,大爷我前前后后宽限你有两个月了!”踩着地上躺着的门板进来的是个汉子,后面还跟了几个身材比例极度失衡的瘦子,四五双脚把趴在地上的门板踩到哀嚎连连。

    “大哥!真的真的!最后两天!我一定,一定把钱还给您!”那人突然换了个身姿,膝盖唰一下就跪在地上,“大哥,我给您磕头!给您磕头了昂!”脑门砸得还挺响,可他似乎没感觉到疼,也许给人磕头磕惯了吧?

    “你这破响头值几个钱?!这一片哪个不知道你这德性,怂到认谁都能是爹,脑门子都磕出老茧了!”那汉子用手里的棒槌砸在自己左手心上,“大爷我告诉你,钱我们老大也不想要了,你的命,今天必须交代在这!”

    “这位大哥,咳咳……”萧也韫刚开口又开始咳嗽,他见那汉子瞥着自己,淡淡道:“他欠你多少,我帮他还,没必要赔进去条人命。”

    “恩人呐!您真是我恩人!”那人哐哐又是对着萧也韫三个响头,立马又用膝盖把身子调回去,“大哥您看!这钱不就有了吗!”

    江楚掀开了被子,不再靠在床头上,反而坐在了床边,死死盯住了方才摔落滑到墙角的剑。那汉子竟然犹豫都没犹豫,继续抄着他手上的棒槌,“大爷我说了,今天不要钱,就要命!你们既然这么想管闲事,那就为他陪葬吧!”

    他话音一落,屁股后面那仨短腿儿细腰长身子直接抄着家伙就过来了。江楚比他们动身还快,一下滑铲到墙角捞起剑,脚又蹬在墙壁上借力弹了回来,一剑上挑就是断了一人胳膊,任凭鲜血一道洒在自己脸上。

    那断臂的顿时哀嚎在地,江楚便一脚把他踹开,侧身避过一招,一剑刺穿对方大腿,便又多了个哀嚎在地的。剩下一个,吓到手上的武器滑落在地上,滚了滚喉咙,抱着拼死的心挥拳上去,没成想自己就像棉花砸铁,被对方死死握住拳头,又猛地一个旋拧,肩膀处断裂的痛感与他嘶嚎声并发,还搀了一丝骨头咔咔挣裂的声音。

    萧也韫坐在床边,望着脚边那条断臂,手里攥着刚刚江楚递还给他的杯子,怕要是江楚应付不来,就扔出去帮他暂时分担一下。他看着三个扭曲攀爬在地面的家伙,又抬眼看了眼江楚,他心里没有惊骇,没有恐慌,也没有难以置信。他是心里刻着仁与义、良与善,可他不愚。

    他只是心疼江楚。

    对方虽然在边关长大的,但从没下过狠手,可这一路,他亲眼看着他从挥剑杀人还会后觉惊颤的模样,变成了现在面对鲜血,大气都不喘一声的泰然。这世道把当初那个少年的满怀清风,摧残成了肆虐烈火的狂风。

    那边欠钱的跟要命的在屁大点屋子玩“秦王绕柱”,萧也韫叹了口气,径自走到屋外,不给江楚添麻烦,却扔攥着杯子。

    汉子一个大棒槌砸下去,却感觉手头一顿,没砸下去,他想再把棒槌抬起来,发现棒槌好像陷进了什么里面。他低下脑袋才发现,棒槌敞开了怀抱塞进了剑刃,而他瞳孔一转,正好对上了江楚那冰冷的眼。

    “你想杀我们,那应该也做好了,被我们杀的准备了吧?”

    汉子一哆嗦,强装镇定一把拔出棒槌,惯性让他被自己带退了两步,稳住脚底立马就挥棰而来。江楚一旋剑柄一转剑刃,自左侧向右侧斜挥,一剑既出,血光必现,如雨一般洒落在地板上,还有些如墨,泼在了纸窗上。

    江楚听到地上三处哀嚎声又激烈了些许,偏头睨去,才发现那欠钱的正用摔碎的瓷片割他们的喉咙。对方像是察觉到了,抬起头跟他对上了眼,讪讪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一边说着,一边割断了最后一个人的喉咙,然后立马窜出了屋子。

    他在屋外看见了攥着杯子的萧也韫,欠着身子不要脸道:“恩人,您看您说好的,帮我还钱……”

    萧也韫看了眼一眼,“人不都已经死了么?”

    “呃他们是一个大团伙!这几个是死了,那,那还有会别人来找我麻烦不是……”

    萧也韫阖了眸子轻轻从鼻子里叹出了一口气,“欠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