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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素君的三根手指并起,搭在景砚的腕脉上,凝神细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和缓的神色。
她又端详了景砚的脸,才道:“太后的脉相平和,面色也现出红润光泽来,足见凤体日健。”
景砚轻笑,命侍女奉茶给安和郡主,“是皇帝请郡主来为哀家把脉的吧?”
云素君谢了茶,也笑:“她总是不放心太后的凤体,说是行军在外,不似在宫中时时有太医院的供奉请平安脉……”
景砚闻言,心头一甜,面颊挂上些不自然的羞涩。
云素君续道:“她还说,北地苦寒,太后又经过那场大病,她总觉得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景砚轻嗔,“当年服了那眠心汤,哀家的心疾早就痊愈了……倒是她,当年为了我……为取那草,伤得那样重,前些日子又受了那样的伤……”
她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已经看到云素君努力抿着唇不让自己的笑意显现出来。
景砚大窘,红晕一直铺到原本白皙的脖颈,一时间竟言语无措起来。
云素君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也是感慨。宇文睿是她抚养长大的,如姐似母,十几年来,她更见识了宇文睿怎样在景砚的教导、疼爱下长大,尤其是这两个人的感情,一路走来她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感情,加上两个人的身份,云素君曾经十分不看好;可这些日子里,云素君经历了太多的惊吓、担心,更看多了生死离别,突然觉得,这世间竟没有什么比能好好活着,能有一人珍惜在意自己更觉踏实的事。
每当入夜时分,她辗转反侧,思绪无不飘回京中,惦念着景府中的那人是否安然。她一向冷静理智,她很清楚这还算不上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牵挂。
她既然认可宇文睿与景砚之情,面对景砚时,很有些面对自家“弟妹”的感觉,只是国礼在上不可逾越,然她心中的那份亲近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
忍了笑意,云素君端然道:“陛下忙于前朝事,如今又为了平复北郑而忙碌,太后保重凤体,既是为陛下宽心,更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你好,她才好”,这真的是安和郡主吗?景砚乍听之下觉得似乎很有道理,可细思之后又觉得云素君是在善意地调侃她和宇文睿相牵相拌的关系,不由得羞意更甚,觉得再不能和这位云家长姐继续这个话题了。
“郡主前日去过郑都,所见所闻以为如何?”景砚明智地宕开了话题。
云素君暗笑,也端起一副回禀的架势,“据臣所见所闻,北郑人心涣散,百姓多有依附我大周之意。”
“哦?”景砚来了兴致,“那诸臣工呢?”
云素君想了想道:“原北郑的臣子,臣一路上也见到了几个,其颓丧之势那是必然的。但于细微处亦能觉察得出,他们对于北郑杨氏也有怨言。”
景砚点点头,暗赞云素君是个细心人。
“那么,杨氏旧族呢?”
云素君道:“杨氏中人,臣前日只见到了杨熙一人,就是原北郑的长宁大长公主,陛下便是命臣去入城为她诊脉的。”
景砚神情一凛:“此人据说在杨氏中极有分量,其言行皆为杨氏族人奉为圭臬?”
“是,臣亦有所耳闻,”云素君颔首道,“她是杨灿嫡女,又是杨烈亲妹。若非女子之身,或也能于大位上争上一争……”
她说罢,紧接着摇了摇头,“不,若她非女子之身,怕也早被杨烈所害了。”
景砚心头发沉:“传闻此女不仅才华出众,容貌也是倾城之姿?”
太后竟也关心起别人的容貌来了?云素君觉得好笑。
“以臣所见,杨熙虽在病中,但可想见往日的姿容,难怪北郑人赞其为‘国之独秀’。”
景砚越听越觉得心中缭乱,随口道:“她病得很重?”
“陈年之疴。”云素君医者父母心,提到病人总难免流露出怜悯之意。
见景砚蹙起了眉头,云素君忙又道:“太后还请宽心,杨熙的病势虽重,但只因多年操劳累积下来以致体弱,只要调理得当,将来悉心保养,便无妨的。”
景砚心中更乱。她总不能说她倒盼着这个杨熙不好好保养呢吧!就算她再忌惮此人,也没有不拿人命当回事的道理!
“她是素日积劳成疾的?”景砚问。
“臣以为是这样。北郑的朝纲混乱,主幼不更事,还有战腾那等贼臣时刻觊觎着,她身为幼主姑母,又有心朝政,焉能不操心?”
也是个苦命的女子!景砚喟叹。
“好生医治她吧。”景砚终究道。
云素君重重点头:“陛下亦如此说。说这女子隐隐为杨氏旧族之领袖,医好了她,不仅是一件救人的功德,亦能换来杨氏旧族的归复。”
景砚默默叹息:但愿,但愿……
已过午时,景砚邀云素君共用午膳。
宇文睿早早就去郑都了,估计傍晚才能回来。云素君心疼景砚一人寂寞,也想与她多亲近些,遂欣然答应。
二人相谈甚畅,云素君偶尔提及宇文睿幼年时候的趣事,逗得景砚几要捧腹,午膳都进得格外香甜。
正说话间,突觉脚下地动了一瞬,紧接着又是一晃。
景砚大惊,难道真是地动?
她忙唤进申全问究竟。
申全犹豫一瞬,不敢隐瞒:“太后,不是地动,是……是城里面的……炮响。”
“炮响?”景砚更惊,“战事已平,好端端的,炮响什么?”
申全嗫嚅着:“是处斩……处斩战氏的炮……”
“处斩战氏?”景砚惊起,“这样大的事,哀家如何不知道?”
申全察言观色见太后真的怒了,忙垂首,不敢作声了。
云素君也连忙站起,劝道:“太后,你别难为他,是陛下恐你担心,不许告诉你的。”
“郡主也知道?”景砚凝眸盯着云素君。
云素君被她眼中莫名的情绪触动,顿觉一股寒意袭来,温言道:“太后息怒,臣并非有意隐瞒此事。只是今晨陛下临行前,知我今日要为太后诊脉,特特的嘱咐臣的。”
“其中有什么哀家不能知道的吗?”景砚的双眸愈发冰寒。
云素君十分为难,“其实这件事臣也难以认同,可是既受君托,臣……”
见景砚的眉头蹙得更紧,云素君心中不忍:阿睿恣意,毕竟她是皇帝。可太后,她一路走来,何等不易?能够在心底里接纳阿睿,又谈何容易?怎忍心,她再与阿睿生出龃龉?
把心一横,云素君一股脑道:“陛下颁旨,战腾祸乱苍生,残害忠良,忤逆民心,罪孽深重,又冒名天族,十恶不赦,战氏阖府,不论男女老幼,凡姓战者,斩立决!今后,再有敢冒名天族者,以战氏为榜样!”
景砚听罢,如遭雷击——
“不论男女老幼?”
“是!”云素君咬牙道,“包括战腾刚出世的幼子!”
景砚的身躯晃了两晃,脑中一阵眩晕。
“太后!”云素君慌忙搀扶住她。
景砚定了定神,忽道:“申全,传车马,哀家要进城见驾!”
郑都,禁宫正殿中,宇文睿一身银色戎装,面沉似水,孤零零地独立于丹墀之上御座前。头顶上的玉冠挽起她的一瀑青丝,银色绸带在下巴上打了个节。银色戎装外,罩着月白色的披风,上绣五爪金龙,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龙眸耀眼,威严森寒,正如她此刻的表情。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一条淡淡的疤痕,更衬得她帝王的威严日胜一日。
她双手拄着一柄长剑,剑鞘上簪着两枚古字——“非攻”。
她的双眸直看向前方的殿门。远远侍立的魏顺,被她的余光划过,都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背,怕的。
殿门紧闭,远远有炮声的隆隆传来,震得大殿也随之晃了两晃。
宇文睿却岿然不动,可她攥着剑柄的双手更用力了,微微颤抖着,骨节分明。
曾经,在她的禁宫中,她也听到过这么响的声音,甚至比这还要响,比这引起的震荡还要大……
“达皇兄……”宇文睿鼻腔一酸,死死地咬牙,忍住。
她决不允许,决不允许大周出现第二个宇文承吉!
轰隆隆——
号炮声声。
宇文睿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炮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震荡,变得越来越硬。
结束了吧?
刚出生的,不满一朝的婴儿……
宇文睿抬起手掌,怔怔地看着,她觉得那手上沾满了鲜血。
魏顺偷眼看皇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主儿下一瞬就要挥剑杀人了!魏顺立马感到有一股凉风在自己的脖颈后面窜来窜去……
突然,紧闭的殿门外传来噪杂声,似乎有什么人在外面起了争执。
“谁在喧哗!”宇文睿双眸通红,怒喝一声。
魏顺缩了缩脖子,琢磨着要不要接下话茬儿,或者冲出去看看究竟。
殿门外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就被推开了。
吱呀呀——
门轴旋转,两扇殿门洞开,素裙、玉钗,面容苍白的女子站在宇文睿的视线之内。
她昂着头,孤傲地,眼中却含着复杂的情愫。
她一步步地向宇文睿走来,带着曾经的上位者惯有的气势,以至于魏顺都忘记了该拦住她。
宇文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动,亦没言语,直到那人来到丹墀之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
杨熙仰起脸,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尊神祇。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狂跳的声音,这样的人,将极致的权力与极致的俊美融于一身的女子,哪个人会不动心?
杨熙努力了几次,才平复下躁动不安的心脏,又尽力抿了抿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出口的声音带着卑微的颤抖——
“来见你。”她说。
“见朕?”宇文睿挑眉,自嘲,“来看朕杀人吗?”
她说着,一指殿外,“那你走错地方了!出去,左拐,十字大街口,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杨熙的身躯一抖,被她话语中的生硬和冰冷所伤。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说:“不。我不是来看杀人的,我是来感激你的。”
“感激朕?”宇文睿仰头哈哈笑,“感激朕替你杀了战腾?感激朕给你那好侄子报仇雪恨?”
“是,”杨熙的声音终于不争气地颤抖起来,“我感激你……”
杨熙的双膝一软,便要俯身拜下去。那一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拜,为了感激恩情,还是因为那人的气度令她折服?
可不等她双膝弯透,忽觉一股大力袭来,生生将她掀起!
杨熙体弱,险些向后仰倒在地。一个趔趄,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身体,惶然抬头,见宇文睿正笼着一只手,玩味地看着她。
杨熙心头一紧。
“收起你的卑微!”宇文睿厉声道,“你以为朕是为了给你报仇才杀的战腾?”
杨熙觉得有彻骨的寒意无情地袭来。
“你会错意了!”宇文睿冲她一呲牙,笑得寒森森的,“才几日,你就忘了?你的家与国,是被朕征服的!你们北郑的几万儿郎,都是死在朕的手中!你——”
宇文睿毫无留情地指着杨熙,“你本来就是朕的子民!对朕跪拜是理所当然的事!朕是什么身份?会为你这个子民,去报仇?去杀人?”
她的话语,句句如刀,割在杨熙的身上,刀刀见骨。
杨熙的泪水,到底是流了出来。她看不懂此刻的宇文睿,这还是那个对她调侃的女子吗?还是那个曾经抱过她的女子吗?
是的,她记起来了,当日她昏倒的时候,抱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宇文睿。不然,她的身上,何以会留下木樨的香气?虽然,那样的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