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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跪在条炕前磕头,“老祖宗,奴才给您请安了。”
太皇太后掀起了眼皮子,上下把她一通打量。照旧是老绿的春袍,梳着一把乌溜溜的大辫子,辫梢儿上是自己上回赏她的彩金绦子。没穿团花马褂,也没梳把子头、戴扁方,看来并未晋位份。
太皇太后心里有些乱,说不上究竟是欢喜还是不欢喜。若说不欢喜,皇帝和她分明没有什么大进展,自己不必担心她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对皇帝不利;可若说欢喜,皇帝现在八成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她了,那有没有晋位份又有什么区别,也许私下里已经有了事实,不过碍着她的身份或出于皇帝的私情,暂时没有册封罢了。
“好孩子,难为你了。”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招了招手,“来,到我这儿来。”
锦书挨过去在脚踏上半跪着,倚在太皇太后炕前。太皇太后的手就像皇阿奶的手一样,万事不用动,连剪子都用不着拿,双手保养得光滑柔软。戴了护甲的两指高高翘起来,在她鬓边轻轻的抚,温声道,“我才刚还和你塔嬷嬷念叨你呢,不知道你在皇帝身边好不好。你如今在哪个值上?”
锦书躬了躬身,“奴才谢老祖宗垂爱!回老祖宗的话,李总管给奴才派了差使,奴才眼下在御前尚衣呢。”
太皇太后讶异的哦了一声,复又堆个笑脸子道,“锦书,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成不成?”
锦书忙站起身恭谨道,“老祖宗只管问,奴才定当知无不言。”
“你和皇帝两个怎么样了?昨儿夜里皇帝可临幸你了?”太皇太后直剌剌地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好叫我心里有数。皇帝如今不比从前,把个养心殿围得铁桶一样,咱们外头的人要想知道里头的境况,那压根儿就是办不到。他提防着我这个老婆子,我却拿他当心尖上的肉,你也别害臊,我们都是过来人,没什么可忌讳的。你说实话我疼你,你要是哄我,那我可就不高兴了。”
锦书听了那些话忙不迭跪下磕头,“奴才不敢欺瞒老祖宗,奴才身份低微,没有福气伺候万岁爷。奴才句句实话,请老祖宗明鉴。”
太皇太后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脸,心道这大抵该是真话。她眼下到了御前,皇帝不让宫女子近身的规矩也破了,听说还让住螽斯门,倘或是临幸了也用不着躲躲藏藏,如今谁还能将她怎么样呢!昨儿太子上养心殿闹去了,结果如何?事儿没办成,还斥令面壁思过。
皇帝就跟魇着了似的,和当年的高皇帝简直是一模一样。论理儿拿出太皇太后的范儿来,先把这祸根拔了也易如反掌,可谁敢冒这个险?这会子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太皇太后在她脸颊上轻抚,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听典仪局的来回话,说皇帝今儿上朝出了洋相了,磕破了头,是摔的?”
锦书心头狂跳起来,要坏醋!叫太皇太后知道那个口子是她拿砚台砸的,她还能活着出慈宁宫吗?
她嗫嚅着正不知怎么回答,太皇太后又自顾自道,“你既然到了他身边就多替我留心吧!我这个孙儿,也是捧凤凰那样养大的,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只是有时候不拘小节了点儿,想是当初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胡打海摔惯了的。”她看着锦书,勾起一边嘴角慢慢说道,“那起子奴才还混嚼舌头,竟说万岁爷是叫你给伤着的,我一听就来了火气。你在我身边几个月,脾气好,最善性不过的,我瞧在眼里,心里都知道。那些个闲碎催,浑身尽是搅屎棍子的能耐,看见别人安乐了,他们就眼红。你是个稳当人儿,绝不能干那种犯上作乱的事,定是他们讹传的。伤了圣躬,那可是灭顶的大罪,谁不明白这个理儿,你自小在宫中,比谁都懂规矩,对不对?”
老太太这招敲山震虎用得也很无奈,皇帝身手了得,怀来之战时一个人撂倒了大邺的四员猛将,说他自己走路撞破了头,说出去谁能信呐!可怎么办呢,眼前这位再放肆,皇帝不下口谕轻易动不得。太皇太后一把年纪了,威严不在话下,对这么个小丫头却束手无策。不能太上脸子,得拿捏好火候,适当的提点一下也就是了,全看着皇帝了,谁叫他挨了打都闷声不吭呢。
锦书背上汗津津的,自然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既给了台阶就顺着下吧,这会儿可不是说大实话的时候,她要是不识时务,立时的就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太皇太后携起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我原想还你个公主的名分,再给你指户好人家嫁出去,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现下看来是不能够了。你瞧瞧你主子干的那些事儿,我没法子说他,人到了这个份上,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如今我不求别的,只求你瞧着他一片痴情,好歹顾念着他点儿。你心里怨他我都知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改朝换代总免不了血流成河。再怎么怨,也还得活下去不是?丫头,只要你愿意一心一意跟着皇帝,你的位份我来给你晋,你说这样可使得?”
这些话对于太皇太后来说该有多熬人!她一辈子昂着头高高在上,现在却要对个小宫女下气儿求情,她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有谁知道呢!
锦书忙起身蹲福,“老祖宗这是要折奴才的寿了!奴才谨记着老祖宗的教诲,一定尽心尽力的服侍好万岁主子。至于旁的,奴才不敢有所求,老祖宗也别替奴才操心晋位份的事儿,奴才没有做宫妃的命,这辈子就做个使唤丫头也知足了。”
太皇太后蹙起了眉,“你对你主子就没有一点儿意思吗?撇开那些仇不说,咱们万岁爷的人品相貌百里挑一,他对你死心塌地的,你半点动容皆无?”
锦书不言声儿,哀戚地想,怎么能不动容!他死心塌地,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心!可惜自己早被命运压弯了腰,除了辜负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太皇太后觉得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她眼里的悲伤骗不了人,她对皇帝还是有感情的,既然这样就不必提心吊胆的唯恐她谋害皇帝了,情这个东西可比手铐枷锁有用得多。
“算了算了,全当我没问。”太皇太后笑着摆了摆手,“也是的,姑娘家的心思怎么好当着众人的面问呢,是我糊涂了。快着,端些果子来,如今锦书是客了,咱们该以礼相待才是。”
入画用缠丝白/玛瑙碟子端了一盘樱桃来,笑着说,“这丫头最有口福,内务府才打发人送了南边的果子来,前脚刚送到,可巧,后脚她就来了。”
锦书忙伸手接了,敬献到太皇太后面前,抿着嘴浅浅一笑,颊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只扭捏道,“奴才是个下人,哪里配当‘客’这一说!老祖宗把奴才当外人,奴才可是不依的。奴才本想长长久久的服侍老祖宗,只可惜没这么好的命。奴才往后要常来给老祖宗请安的,莫非趟趟要拿待客之道来说事儿不成!”
“自然是自己人了。”槛窗外的人突然插了句嘴,大家都抬眼望出去,原来是惠妃打头,领着四五个贵嫔贵人从出廊下过来了。进了门先是热热闹闹给太皇太后见礼,然后视线在锦书脸上一转,虚虚的仰着嘴角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听说要晋位了,不知道宗人府的上谕发了没?”一面又啧啧道,“行头还没换,想是还未受封吧?那这会子先称姑娘,等诏书一下,就要改口称妹妹了。”
“可不,锦姑娘都搬到螽斯门上去了,离万岁爷真够近的,别说咱们了,就连章贵妃都没有这么大的脸子。”宜嫔扶了扶燕尾上的通花笑道,“姑娘真有造化!”
多贵人嗤地一声,坐在楠木圈椅里瞟了她一眼,“宜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怎么是锦姑娘有造化呢,应当说是咱们万岁爷有造化才对!万岁爷为她费了多大的心力,闹得赫赫扬扬,这后/宫之中谁不知道?”
锦书听了她们这通阴阳怪气的论调,碍着有太皇太后在,也不好回敬什么,自己又气又恨涨红了脸,只有咬着唇不搭腔。
太皇太后板起了脸,喝道,“越说越不着调!怪道宫里有那么些个爱嚼蛆的东西,原来是你们这些做主子的不尊重,起了这个头。我就说,盐打哪儿咸的,醋打哪儿酸的,果然无风不起浪!你们都是官家小姐出身,什么该说,什么说不得,自己掂量着点儿,别弄出一股小家子气来,叫我和你们主子跟着不受用。”
这话一出,花枝招展的嫔妃们刹时噤了口。她们垂手站起来蹲安,齐声道,“奴才们失言了,乱了章法,请老祖宗恕罪。”
锦书呆在跟前也无趣,心里又记挂着和崔总管说话儿,便回太皇太后道,“老祖宗,万岁爷这会子该下朝了,奴才这就告退回值上去了。”
太皇太后颔首道,“我也不虚留你,你去吧,仔细着伺候你主子。”
锦书应个是,却行退至明间外的廊庑下,远远看见崔贵祥拢着手在东值房门前站着,正朝明间张望,她忙提了袍子疾走过,请个双安,低低唤了声“干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