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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安眠。
第二天晨光微熹，我们一行六人简单洗漱过后便动身继续赶路。穿过虞山芳梅林，便进入了珍珠滩，这是一片长江边的浅滩，一个一个的水洼像是珍珠一般散布金色的芦苇丛和翠绿的蒿草中。
方兰生和襄铃差点儿没疯了，一个赛一个兴奋地啊啊啊啊着冲进了那片滩涂，等我们沿着大路走到渡口，眼见着一艘大船慢慢靠近，才又忙里忙赶地从后面追过来。
登船后，欧阳少恭在船舱内跟他们介绍来龙去脉和接下来的计划，我听了一会儿便没了耐性，道了声歉走上甲板，趴在栏杆上枕着胳膊看着江水，阳光铺洒在江面上，被大船劈开的水浪打碎。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隐绰绰地浮出一座城池的轮廓。先是高大的城墙，然后是城墙外的一些摊铺，再近一些，那渡口来来往往的人和熙熙攘攘的热闹便也跟着扑了过来。
这样的江边小城，让我觉得有些熟悉，一时间那些零散的记忆和杂乱的梦混在一起，就像碎在粼粼江面上的日光，我不觉有些出神。
直到走进一处名叫花满楼的地方，被这熟悉的名字和不熟悉的莺莺燕燕围绕的时候，我才猛地回过神。
等等，怎么了？
花满楼不是个热爱生命的目盲人美的好青年吗？眼前这个烈焰红唇浓妆艳抹气势逼人的美人是谁？
“小女子瑾娘，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盛装美人施施然一礼，我满脸茫然，在方兰生不敢置信的惊呼中下意识回了一礼。
借着团扇的遮掩，瑾娘隐晦地白了方兰生一眼，冲着我笑了一下，转身走向欧阳少恭。
我连忙定了定神，仔细听着他们的交谈。
原来瑾娘就是欧阳少恭曾经说过的那位擅长占卜的熟人，欧阳少恭之前也是从她这里占卜了玉横碎片的踪迹才去翻云寨的。这一次来，一个就是为了占卜玉横碎片的下落，一个是为了帮百里屠苏和襄铃占卜一下他们挂心之事——估摸着又是在我走神离席的时候他们敲定的内容。
不是，屠苏师弟你要占卜啥？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看向百里屠苏，你莫不是要占卜我两的故乡在哪？
哎呀，断断续续零零碎碎更新了那么久的记忆终于有集齐的头绪了，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这时，先占卜的襄铃已经因为没法提供生辰八字而折戟，正低落地窝一边暗自神伤。
被约谈的百里屠苏看了我一眼才跟着瑾娘进了里屋，奇怪的是，瑾娘边走边连着递了好几个眼神给我。本着我和百里屠苏失忆前是青梅竹马，失忆后是同宗师姐弟，渊源颇深，她多看几眼也能多给百里屠苏的占卜增添几分凭证的想法，我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然后悲伤地发现，论波澜壮阔……我也就比得过襄铃了……
他占卜的时间格外的久。
漫长的等待令人心焦，襄铃和方兰生已经担忧地小声嘀咕了起来，后来红玉和欧阳少恭也加入了进来，最后，便是我，也不由得严肃了神情，心中平白生出些忧虑来。
这份忧虑，在看到随着瑾娘走出的百里屠苏的神色的时候，便真的砸了下来。
死局逢生，大凶之相。
听瑾娘说出关于百里屠苏命局的占卜，我不由得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百里屠苏。他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正认真地听着瑾娘对自己命局的解说，阿翔飞到他的肩上落下，咕咕两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还有这位姑娘——”
瑾娘说的时候微微顿了顿，抬眼似是征询一般看向我。
“你应是与百里少侠渊源颇深，我方才用天眼秘术卜测百里少侠命轨之时，竟也窥得一二。”
啊？
怎么又说道我身上了？
回过神，我艰难地把眼神从百里屠苏身上拔，，出来，带着些疑惑地看向欲言又止、等待我表态的瑾娘。
“但说无妨。”
瑾娘略略颔首，眉头微皱，带着点忧愁和疑惑拧在一起的纠结。
“你与百里少侠经历颇似，魂魄有失命途多舛，却又与他不同，似是由凛然剑气补全缺失魂魄，却又因此生出几分游离于世的难测，半生荣光半生坎坷、一世颠沛一世零落……实是平生罕见。”
说到最后，大约是出于一个占卜人的职业操守，她的语气里还带了点儿感慨。
我古怪地瞥了兀自惊叹的瑾娘，垂下眼帘，只听见百里屠苏平静地开口。
“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你今日所言无甚关系。”
瑾娘顿了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赞叹又惋惜地点了点头。
“……公子胸襟令人钦佩……瑾娘但愿是自己错看……”
出了这么一出，原本饱含着期待充满希望的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瑾娘干脆出言送客，只单独留下欧阳少恭这位故友叙叙家常。
我和百里屠苏先后走出花满楼，两个人在画舫前站了一会儿，都有些心不在焉，看着热热闹闹的江都城也没了闲逛的念想，便越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襄铃和方兰生，径直回了客栈早早歇下。
客栈的床有些硬，房间还算干净，被絮倒是透着一股好闻的阳光的味道。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瑾娘的话，一时觉得那些都是模棱两可的神神叨叨，一时又觉得那大约是冥冥中给我的些许提示，一时又被那些话带起了零碎的记忆，整个脑子都乱糟糟的，没办法平静下来。
又翻了一会儿，我终于还是坐起身，穿戴好衣裳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等我从江都特色的大浴池里舒舒服服地走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
江都的夜晚比虞山的夜晚热闹许多，宽阔的路两旁竖起的花杆挂着一串串灯笼，屋宅和店铺里都亮着灯，映得几乎和夜空中的星河一般璀璨。酒坊和食肆中传来熙攘的人声和笑声，蹲守在食肆后门的野猫们一只只油光水滑，被里面传来的香气谗得喵喵叫。晚归的人伴着夜晚遛弯的人，还有张罗叫卖的商贩，小摊铺上吃宵夜的人，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这座城市里。
我喜欢这样的氛围，觉得有点儿熟悉，心里油然生出些愉快来，整个人都放松了，左手撩了撩披散下来半湿不干的长发，特有自信地甩了甩头，踏着心里响起的音乐的节奏向前走，右手下意识地伸手往裤兜里插。
插了个空。
眼前那模模糊糊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一下子散了，重新回到了古色古香的江都。
我插空的手握了又松，最终讪讪拨了拨袖摆，负在身后。
又留恋地看了一眼那浮生百色，我转身，背向那片灯火向城外走去。
江都的城郊有一片苍翠的竹林，几栋小木屋掩映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借着不甚明亮的月色，目光在那一栋栋的木屋间流连，却又一一否认。
不是我要找的。
我……
可是……我到底要找什么呢？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这，在澡堂子里泡出来的暖意也散得差不多了，之前尚算和煦的微风便有些冷了，我拢了拢衣襟，双手环抱住手臂，仰头看了看天。低下头的时候，冷不丁就和站在城门洞里正准备往外走的百里屠苏看了个对眼。
喔呼，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啊~
我两对视了片刻，我愣是从百里屠苏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无所适从搞不清楚状况的懵逼。
忍不住，就是笑了起来。
百里屠苏也跟着柔和了神色，披着朦胧的浅淡月光，整个人周身凛冽锋锐的气势也淡化了许多，只是眉眼间依稀沉着些郁色，看起来应该也是嘴上说没事心里放不下的以至于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出来遛个弯……
“……小婵。”
“要叫师姐。”
我睨了他一眼，抬脚向他走去，然后停在了他面前，为了增加气势，尽量不易觉察地踮起脚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好脾气地略略低头，任由我揉乱了他蓬松的头发。
真是……让人想生气都生气不起来。
说起来，下山后这短短几天，我和百里屠苏的关系进展，比之前山上的好几年都要快的多。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揉着他头发的手落下来在他肩膀上拍一拍，四下里看了看，提气纵身跃上城墙，在垛子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百里屠苏跟着上来，在我身边坐下，近乎乖顺。
我和他并肩坐在一处，俯瞰整个江都。夜色渐浓，被灯火点亮的城镇也开始慢慢睡去，只剩下大路边还间或亮着几盏灯火，就这片刻，又有三处熄了。虫鸣混着潺潺流水声，被微凉夜风吹送到耳边。
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被风一吹便张牙舞爪地乱散扰了视野，我正想伸手去拨，却被人抢了先。
百里屠苏略略侧身，十分自然地伸手帮我把吹散的发丝拢起拨到耳后。他的指尖覆有薄茧，收回的时候擦过我的耳廓，有些痒，我忍不住歪了歪头动了下肩膀，然后就这么把他的手掌夹在了脸颊和肩膀间。
……就好像，自己拿脸去蹭他的手撒娇一样。
四目相对，我两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觉得自己的眼里一定写满了“诶，屠苏师弟，你收手的动作是不是太慢了？”的惊讶，不然为什么他的眼里没有受惊的小羞涩而是泛起了笑意。
反倒是我自己难得腾起些羞涩，只能轻咳一声，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地、迅速地掰回脑袋，他也十分上道的收回手，什么都没说。
我紧抿着唇，憋着一口气般不愿开口，只默默用余光不住去瞥他，见百里屠苏始终专注地凝视向远方，这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抹去刚才一瞬间的异样，我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微烫的脸颊，却又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刚才他手掌的微暖。
那样的温度，好像现在仍残留在我的脸上。
默默为自己突然而起的少女心羞涩了下。
我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百里屠苏准备言归正传。
“屠苏师弟，瑾娘的话——”
——不必挂心。你瞧我两同病相怜，这么些年魂魄不全隔三差五一个爆煞气一个爆阳炎的不也开开心心过来了吗，现在还能偷摸着下个山寻找咱两失去的记忆，顺便游游山玩玩水看看从没见过的风景。
额心一热，我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剩下来的话语，就全消散在了风中。
从虞山被大师兄逮个正着到今天在花满楼被瑾娘约谈，我能感觉到百里屠苏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太爽快，虽然嘴里说着没事，该吃吃该喝喝也没啥抱怨，但是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在我刚才乍然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势几乎要凝成戾气，眼神空茫，藏着一种不管不顾自暴自弃的决然。
可现在，和我坐在一处的他，似乎从刚才那个轻轻的碰触中获得了什么力量，周身阴郁沉闷的气息一扫而空。
诶不是，我是猫薄荷吗？
你也不是猫啊，你是一只特别酷炫特别拉风的重明鸟啊！？
他退开了些，顺势歪了身体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这姿势对他来说多少有些别扭，可他唇角微微上挑，竟是有些羞涩。
月色下，他乖巧地双手微拢搭在膝盖上，凝视着前方的目光温柔而又专注，眼眸中如坠漫天星光。
“……你愿意与我一同下山，我……很开心。”